文/陈文芬马悦然
1.罗素饭店广场与亚非学院
几年前第一次跟悦然到伦敦,从希斯罗机场搭地铁到罗素广场站下车。
罗素饭店的墙面十分显眼,一种特别的红色,介于砖红与赭红之间。罗素饭店高耸的红墙跟其他新艺术建筑样式比起来就是不同,它是一栋18世纪的大房子,矗立在罗素广场两面的沿边,第一眼望去就为它的气派外观慑服。
第二回到伦敦是年,住在伦敦大学政经学院附近,路过罗素广场仔细打量饭店的墙,恰当的墙色不显得建筑形式过时,查阅书籍想知道是哪一种红,建筑师使用法语的“奶茶”红,牛奶倒入红茶,茶与牛奶融入一瞬间的红色。
饭店名字来自罗素广场的地名,广场离文人荟萃的布鲁姆利区很近。罗素广场有一个公园,公园有一个茶馆,茶馆对着一排大树,在那儿你只要停留张望几眼,几只兴奋的灰色小松鼠便从树上跳下来。它们以为你是来喂食的施主,可惜你只是刚好来看风景,它们好奇地也多看你几眼,那个眼神好像说着:“敢问阁下刚来伦敦?”没有人会在这儿看风景,行色匆匆的路人多半是忙着进出伦敦大学的亚非学院,这一天我们走过广场,为的也是去学院演讲。
松鼠的好朋友一会儿就来了,是一对情侣,双双牛仔裤皮夹克一身劲装。女的从口袋掏出几颗花生,在手掌心里托着,男的刻意走出去几步观望。公园里的松鼠忽然来了个大集合,从四面八方群集十来只松鼠,排着队伍,像是小孩玩“一二三木头人”,静静地盯着皮夹克施主张望,然后一一前进从手掌执得花生迅即离去。
亚非学院的校长坐在一个有大窗子的房间等我们。校长在教育界极为活跃,颇有声名,此前才得了一个很大的奖,可惜他罹患癌症决定提早退休。中文系的主任霍克斯说,校长希望跟悦然谈谈话,毕竟年代曾在亚非学院教书的学者现在还活跃于学术界的人十分罕见。
校长室大窗外面的树枝好像随时会伸进来,童山濯濯的他有一副好眼神好精神,他的岁数跟悦然的儿子相仿。学校明年()就要满一百年,他要听悦然讲中文系的故事,自己喝满满一大杯的红茶不加奶。之后霍克斯带我们去建筑物另一边的走廊,墙上贴满历史照片,很快就能找到悦然年代跟教授们的合照,很快也找到刘殿爵的照片。前一年我们到香港中文大学听何志华教授述说刘教授的故事,他在亚非学院教书,将一生积蓄捐给中文大学,遂成立刘殿爵中心,何志华是中心的主任。
亚非学院最值得一看的是汉学中文图书馆,从年代起就是英国汉学的重镇,收集各种中国知识的讯息。图书馆内部的陈设与格局是现代图书馆的形式,跟悦然创办的斯德哥尔摩远东图书馆的中国书院形式完全不同,亚非学院的中文图书馆似乎是要站在世界的最前端,日光灯、长桌、轮转长柜书架。收藏的内涵跟远东图书馆的意义却相同,无穷无尽包罗万象的中文世界的知识,走在长书架前甚至闻得出简体字版平装版纸张的特殊气味。
悦然说,这座图书馆从年代起就处于世界汉学的中心地位,现在也一样。
亚非学院的中文图书馆足以自豪的不仅是藏书之多之广,一进去整个图书馆像一座高耸的山丘,搭电梯上了山丘,一层又一层看见许多年轻学生,一排又一排,他们像古时安静的僧侣静默对着书本读书,而不是在大英图书馆看见多数人面对着笔记本电脑。这时接近傍晚,天色黑了,还有这么多人读书。个子很高大的霍克斯略略流露傲人的信心,“亚非学院的读书风气之严谨是其他学校少见、足以让教授们自豪的。”
晚上霍克斯为悦然举办公开演讲,讲述“翻译的艺术”。
来听演讲的学生们的目光与表情说明他们是年轻的学者,其实他们早就已经是专家。霍克斯又是颇有自信地陪坐在讲台上,我感觉他是一个成功的中文系主任,从荷兰莱顿大学取得博士学位,本身也是一位现代诗的爱好者、翻译家。在莫言得奖的时候,外国媒体一面倒把得奖的事情看向政治,遗忘了文学的内容。我看过英国媒体的访问,霍克斯说出非常聪明的话:“难道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英国作家一定要是一个反战人士,不反战的作家就不能得到诺奖吗?”
这是年2月悦然到亚非学院的讲座故事。
我们走过罗素广场,跟松鼠打过招呼,却始终没有走进罗素饭店。年11月下旬,当游客旅行回到伦敦,一个刮风苦寒的天气,从我们的小旅馆往罗素广场车站走,忽然想应该进饭店的酒吧喝一杯。
拾阶而上,从饭店的旋转门进去,往右走进酒吧,跟我想的一样,酒吧台子的长度超过厅间的三分之一,古时该有燃烧的壁炉。壁炉还完好,皮质沙发的靠背特别高,座位之间的人谈话很自然地低声相对,不会打扰别人。
悦然点了一杯啤酒说:“好奇怪,年我住在附近,每天经过这儿,走来走去,过了六十年,我终于走进饭店喝一杯。”
离开饭店时戴礼帽的门房说,“等会儿见”(seeyoulater),好像我们住在这儿好久。
2.日出酒馆
年,据说是冷战以来西方世界最大的合法居住英国的苏联间谍戈登·隆斯达尔(GordonArnoldLonsdale,-)被英国当局逮捕。
报导描述隆斯达尔在伦敦法庭聆听判决:“监禁二十五年。”仪表出众的隆斯达尔给了庭上的法官一抹冷笑。
冷笑的隆斯达尔成为苏维埃间谍在西方世界一枚鲜明耀眼的形象。
悦然当年阅报得知判决,他懂得隆斯达尔笑什么。
苏维埃政府不会让这样的英雄人物流落在海外多久,隆斯达尔明白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他值得这一丝笑容。
他只在监牢呆了三年,英国就跟苏维埃交换遣返两方的间谍,隆斯达尔以英雄的姿态返国。
隆斯达尔是马悦然在伦敦大学的学生。年以前,谁也不知道隆斯达尔的真实身份。所有在学校认识他的人都认为他是个高智能、有魅力、有前途的学生。他在伦敦大学研读法律,也到亚非学院的中文系学习中文,他的功课非常好,马悦然记得他实在是个穿着得体、幽默感十足能讲故事的绅士。
亚非学院中文系一天学习六七个小时,整天保持中文环境,考试也十分严格。考试以后跟讲师教授到大英博物馆附近的“日出”酒吧(RisingSun)喝酒,一整天的工作压力都释放了,酒吧里头只有谈话与欢笑。隆斯达尔很快变成主角,老师多半聆听他快意隽永的谈笑风生。
我很想知道隆斯达尔的中文程度怎么样,毕竟有些汉学家能读却不能开口讲汉语。
“他讲得好极了。”悦然说。
隆斯达尔不是他的真名,间谍的真面目要情报局揭发才能得知。他本名科农·摩隆弟(KononMolody),父亲是科学家,父亲去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更多的细节有人给他写了一部传记,少时母亲给他弄到护照去美国生活了一段时光,以后他回苏联参加红军,年代在战争当中已是英雄。战争以后他展现学者模样,年他在苏联学习中文,年他搭上一条商船去美国,用了一个死去的芬兰人隆斯达尔的名字,到美国跟苏联KGB两个大间谍彼得与海莲·柯罗格一起工作。
一个KGB的间谍为什么要学习中文?美国当时的情报人员认为隆斯达尔有一天要去中国,没想到落脚处是伦敦。我在网络逛游时也曾看见一枚苏联年发行的纪念邮票,隆斯达尔以他的真名现形,他微笑。
多年来听悦然夸奖过这样一个奇特的学生,在大英博物馆附近晃荡时,悦然多想到“日出”酒吧喝一杯。正对着博物馆大门的沿街,过去是几家出版东方书籍的出版社,其中一家现在是苏格兰服装店。往前走,酒吧的木头房子门柱还留着,酒吧关门了。旁边有一家陶瓷店,再往前去,书铺子歇业了。那是过去的时光,一名苏联间谍也曾流连忘返于大英博物馆边上的书肆酒铺。
太阳依然升起,人事全非,时光不再。
3.年代的伦敦生活
年1月,悦然得到伦敦大学亚非学院中文系讲师的教职,一个人到了伦敦,住在罗素广场的一户人家,租个小房间。
宁祖留在瑞典待产,老二佩尔三月出生。悦然找到希斯罗机场附近一栋14世纪的老房子“义克汉庄园”(IckehamManor),一个贵族的老房子,房东是一个脑筋不清楚的世袭贵族,靠收租生活,租金一个星期五英镑。
春天悦然回瑞典接宁祖与两个孩子,从瑞典西部哥德堡搭船到伦敦,房东开一部老旧的汽车到港口接房客。
义克汉庄园的外观显老,内部格局大气,附近有个小村子,只有几个房子,一个很好的酒吧,有时可以到酒吧喝一杯。庄园的房舍很大,一个房间比我们现在住的双人公寓的客厅还大,一家人住在二楼,有一个很大的壁炉,一个成年人可以坐进壁炉,要想烤一匹全牛可能也办得到。
悦然认为房子漂亮,居住应该还舒适,他每天搭车一个半小时到学校教书,一周五天,宁祖留在家里并不好过。
老大安德世十分活泼,要在房子里找到这娃儿,必须拴上一条长皮带,要不然就不知道上哪儿找孩子。老二还在襁褓当中,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
事故发生的那一天,佩尔幸好不在房间里头。
房东想在楼上盖一个新的洗澡房,加盖的地方就在佩尔房间的上方,不知道做了什么工事,房间的天花板整块倾颓疾速掉落,不偏不倚砸烂佩尔的婴儿床。
人命关天,悦然大发脾气,房东却说:“这样的房客没有幽默感。”
有些英国贵族的人生使命就是维护祖先留下的庄院,他们的人生也好像总是成功的。佩尔六十岁生日请家人吃饭,悦然拿出上网追踪义克汉庄园的打印照片,外观跟当年保持得一模一样。
义克汉住不下去了。年亚非学院教印度历史的哈瑞森教授到印度访问一年,房子让给悦然一家居住,在伦敦的东南部肯特区(WestWickham),郊区的独栋房子,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房舍三边的邻居都是银行经理。这些经理下班头戴相同的帽子,手拿当期的《时代》杂志,换过衣服就坐在花园读杂志。刚住进去时,哈教授的花园有一点凌乱,以后被悦然收拾得很好。
悦然找到十七岁的爱尔兰姑娘艾丝来帮宁祖看孩子、煮饭。艾丝头一次下厨,煮了一大锅的土豆,分量之大,令人啧舌,可见爱尔兰人多依赖马铃薯为主食。
哈教授的花园植有红萝卜的荒土,悦然费了一番功夫重新耕植红萝卜,出门以前一片红色根茎的圃园,井然有序,展现生机。
没料到老大安德世这一辈子作为“收拾控”的瘾好在这时初次大发作,他把一根一根的红萝卜从土壤里拔出来,像小兵出操列阵一根根在烈日下排整齐。悦然下班回家来,只见所有的萝卜干枯殆尽个个失去元气,懊恼得不知如何是好。艾丝沉住气,一会儿工夫把所有昏倒的红萝卜一根根又栽种回土壤,以后的红萝卜收成大好,爱尔兰人掌握红萝卜生长脾性的功力从一个小姑娘的修养看出来了。
一年过去,哈教授返国。这回有一个搞波斯语言的学者到伊朗,让出伦敦北区的住所。
年悦然一家人搬到北区慕斯威尔尼尔(MuswellNill),这一区的房子都是同一家公司兴建,所有的房子外观格局相同,花园很小。北区发展极为缓慢,环境条件很差,使人感觉到生活日渐沉重。此时宁祖怀着老三贡纳,大腹便便身体有恙。
所幸上天垂爱,在危险边缘解救宁祖。
英国有一种特殊的医学专家的医诊制度,他们在一个医学机构做研究教学,不称呼“医生”(doctor)而称呼“先生”(Mister)。他们只做研究工作,每星期责任分配到一个区域为居民看诊。宁祖到小区医疗所看病,遇见看诊的“先生”是伦敦最权威的妇科专家,他诊断宁祖腹中有一颗结石,长得很大已经压迫胎儿,必须立即切除。宁祖怀孕六个多月,肚子很大,若不是一个医学权威执刀,胎儿的命运难测。
五月宁祖住院做手术的时候,老二佩尔害了中耳炎医院,悦然受到双重的打击,医院。宁祖打算一出院就带佩尔回瑞典生产,悦然也想念家乡决定辞职,六月学期结束即带安德世回瑞典。悦然在四川认识的西门华教授的父亲西门老教授认为,学院早聘悦然为长期的讲师,这样回国可惜了,瑞典没有任何汉学家的工作机会。
从伦敦回瑞典的那一天是星期天,悦然把行李收拾妥当,准备到幼儿园接安德世,他不小心把大门带上,钥匙在屋子里,他认为后门厨房的门也带上了,急忙上街找到一个修玻璃的工人,讨论把玻璃窗打破,取出钥匙,立即修好玻璃。回家悦然破窗进屋,工人开始修理,这时他才发现厨房门开着,他根本可以从厨房进屋。
老三贡纳7月10日出生,体重四公斤,母子平安。一家人住在乌普萨拉以前的租屋公寓。九月新的学期开始,悦然搭火车到斯德哥尔摩的一所夜校,晚上八点到十一点教书,白天在斯德哥尔摩北区的高中教拉丁语,两边兼课,维持家计。过了几个月,瑞典外交部来信问能不能接受驻中国使馆文化秘书的工作。这是伦敦生活意外的结局,年1月,一家人从瑞典出发到了北京。
4.博物馆的中国家具
伦敦的中国收藏品不只是在大英博物馆,纪念18世纪维多利亚女王与夫婿阿尔伯特亲王的简称VA博物馆,也值得花一天的时间欣赏。
这个博物馆以工艺设计的大量收藏品闻名,其中馆藏最有得看的是中国馆。悦然可以在那儿逗留一个下午,看中国家具,看一个故友阿迪斯(SirJohnAddis)捐赠的所有花梨木家具。
“那些大柜子不说了。那一张小炕桌真是好啊。”
年悦然到北京担任瑞典使馆文化秘书,他在伦敦亚非学院的三个学生到了北京的英国使馆工作。阿迪斯的年纪比悦然大十岁,他当时在英国使馆担任参赞。
英国要求外交官进修中文,定期举行考试,悦然担任考核英国使馆人员的中文考试委员。我以为外交官能看懂《人民日报》的社论就足够了,没想到“英国府”的官员居然要阅读《孟子》、《论语》这些古文,还要能译解出来。
阿迪斯考了两次古文,没有及格。第一次不及格,悦然觉得公允,第二次实在很想让他及格,看了解题没让他过关。
阿迪斯对中国瓷器的研究已在外交圈颇有名气,他逐渐在伦敦的博物馆界成为咨询顾问,建立稳固的名声与地位。
阿迪斯没有到学校学过中文,他的父亲当过香港恒生银行的总裁、英国驻中国大使。阿迪斯自幼就跟中国有渊源,他也像父亲一样当了外交官,年起当了驻菲律宾大使,年回到中国当大使当到年。
阿迪斯是一个君子形象,终身未婚。他有兴趣有爱好有原则,譬如他喜欢打桥牌,打牌一定要赌钱,不赌就不专业,这是英国绅士的习惯。“英国府”在圣诞节以前有一个合唱团到各西欧国使馆献唱,这个合唱团是阿迪斯组织的,他担任指挥。
看过“英国府”合唱,悦然决定组织一个四人合唱团,男高音、男低音、女高音、女低音。他以前在瑞典唱过合唱队,所有的歌曲他都在行。瑞典队去“英国府”献唱以后,阿迪斯说他带队看到悦然进来在他背后欣赏,他就感到有点紧张。
阿迪斯主要研究中国青瓷、釉里红,出版过多本藏品选集。他捐赠给大英博物馆二十三件明朝瓷器,捐给VA博物馆中国明朝家具,这两笔大的捐赠使他在英国博物馆的捐献历史上留下不可抹煞的地位。
他毕生利用担任外交官的时间,为英国与中国的古代藏品界奉献他的藏品与研究心得。有一些他认为重要的藏品,他捐回给北京故宫。
“阿迪斯真有良心。”
“真是一个君子。”
悦然站在那张花梨木小炕桌的面前。
他后悔没有让阿迪斯的古文及格。
那张小炕桌总是我们在伦敦旅行的最后一站。
马子曰(马悦然曰)——
自从年代在亚非学院教书,我就爱上伦敦,欧洲最好的首都之一,宁祖跟我一有机会就去看画展看戏。
有一天我走在牛津街看见一家理发店,正想理发,想这儿房金很贵,理发员肯定不错。进去有个年纪很大的理发员,理发时聊天气谈政治最后谈自己的事,“噢,今晚要看莎士比亚的一出话剧。”他说:“那好那好。”
过了一年我又站在牛津街,又去理发,老头也在。
又谈天气谈政治,最后老头说:“那么,上回的戏你欣赏吗?”
许多人说英国人有一点死板,其实不是。你问一个公车站火车站服务的老妇女,到什么地方该怎么走,她们管你叫“Love”(亲爱的),那些在公家做小事搞服务的管你叫“Gov”(省长)。
住在肯特区的那些银行经理邻居们平常看起来跟人保持距离,我给小孩做的圣诞灯坏了停电了,一个邻居马上带工具箱来帮我修理。平常在花园聊天,不谈政治谈很重要的问题:十三太保(唐菖蒲花)的种籽究竟要留着还是拿出来。
伦敦人跟你保持适当的距离,却能在重要的时候帮助你。
孔子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伦敦人有味儿。
钱乘旦、刘锋:从《伦敦传》看城市史写作
主持人:各位朋友下午好!欢迎来到第期“东方历史沙龙”,本期沙龙由《东方历史评论》、译林出版社、中信书店联合主办。首先介绍一下今天到场的嘉宾,坐在我身边这位是北京大学的历史系教授、英国史专家钱乘旦老师。在英国史跟世界史方面,钱老师的功力可谓非常的深厚,他今天来到现场也特别难得。这位是一位资深的文学翻译家、编辑,曾任译林出版社的总编辑刘锋老师。相信他能从英国的文化,还有文学方面给我们带来精彩的解读。
今天的主题是“伦敦,一个城市的英国史”。我不知道在座的各位朋友有没有到过伦敦,首先想问一下身边两位老师,当你们第一次到伦敦的时候是什么样一个情形,当时这个城市给你们留下的第一印象是什么呢?
刘锋:大家好,其实我一直崇拜钱老师,想听钱老师的课,没有机会,今天就本着这个心愿来了。第一次到伦敦的印象,发现伦敦是很阴郁的城市。因为当时我是3月份,3月份我们春天了,但是伦敦3月风,4月雨,吹开5月花,正好3月给我的感觉非常阴郁,这是我的第一印象。
钱乘旦:我和刘总的印象可能正好是相反的,为什么?我第一次到伦敦应该是7、8月份,那是伦敦非常好的一个季节,相当于我们这边春暖花开,阳光普照,是非常光明,非常光辉的一个季节。所以我的印象非常好,到处都是绿荫草坪、蓝天白云。当然那个时候北京也还不是灰蒙蒙的,也是蓝天白云的。
主持人:如果我们用一句话去形容伦敦,你们觉得该会是怎么样的一句话呢?
刘锋:我第一印象是,伦敦是个阴郁的城市,我给大家提个建议。没有去过伦敦的朋友,如果你准备去的话,建议不要在那么好的季节,你就在冬天,就在3月以前,这样你的印象就会慢慢好起来。我对伦敦的印象跟钱老师不一样,我是慢慢好起来。因为季节我们可以选择,英国经历的变化,我们没法选择。钱老师作为一个史学家所观察到的这一切正是中国人没法选择的,但是季节可以选择。
钱乘旦:伦敦是一个伟大的城市,是一个巨大的城市。但是至少现在它不代表英国,正如纽约不能代表美国一样。
主持人:其实十八世纪的英国文学家塞缪尔·约翰逊有一句话特别好,叫作“若是你厌倦了伦敦,那就是厌倦了人生”。这句话也写在《伦敦传》的封面上。伦敦应该非常多样化,很丰富,你很难彻底探究的一个城市,可能你需要去很多次,才能了解它。很有意思的是这本书的作者阿克罗伊德曾经写过许多伟大的英国灵魂,比如说牛顿、莎士比亚、狄更斯等等,这次他用最深情的笔触去写了他最深爱的城市伦敦。所以我很少看到有一本历史学著作,是用一个写人的方式去写的。他说不管是你把伦敦看作一个从睡梦当中苏醒的年轻人,还是一个满身创伤的巨人,你都应该把他看作一个有机体,一个人体,因为他有自然生长的法则。所以我想问一下钱老师,就是我们怎么去看待用写人的方式去写一个城市这样的一个史学写作法?
钱乘旦:这本书确实给我很深的印象,为什么呢?刚才主持人说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因为我们一般都知道所谓传记都是给人物写的,给一个人写的,这样的传记比较多。也可能是给若干个,给一个群体写的,这样的传记也是有的。可是给一个城市、一个地方写传记,确确实实很少见到,但这本书的确是在给伦敦写传记。我们都知道给一个地方写传记,这是很难的。可是这本书太生动了,把它的前世今生,把它的整个的发展过程,把它的过去、现在,把它的悲哀、喜悦,黑暗、光明,所有的这些能够想得到的都写出来了。它的普通生活,它的环境、气候、河流、街道、房子等等也都写到了。这样去写一个地方,能够把一个地方写得这样生动,这确实是难能可贵。
刘锋:这是个好问题,我也在想他为什么要把伦敦比作一个身体。首先毫无疑问,他是太热爱伦敦了,就是说把伦敦作为一个人体来热爱。另外一个很有可能他如此热爱这个地方,如此熟悉这个地方,但是当他要来描绘这个地方的时候,他不知道怎么样来写。千年之交的时候,太多的书受到当时风尚的影响,写伦敦的书,伦敦史学的书。所以他干脆像其他人写传一样,写一本历史书,介绍伦敦的书,他干脆把它比作一个人体。可是当他面对他热爱熟悉的这个人体的时候,他又不知道如何下手,结果他把这个人体拆散了,他把他的骨骼拆开了,他熟悉它的每一条血脉,每一个细胞,每一个部位,哪些地方是肮脏的,哪些地方累积了血管,也累积了斑块,他都很熟悉。当这样的时候,他找到了一个非常取巧的结构,对书来说就是结构,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手法。
钱老师说这里面充满着历史,都是历史,而且都是有分量的,不是虚构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阿克罗伊德把伦敦作为一个人体来写是非常美妙的。我突然想起来另外一个事,我当年在编辑菲德曼的后现代代表作,那是一本读起来非常痛快的书,叫《要就要不要拉倒》。他请安吉拉·卡特做序,安吉拉·卡特是一个女作家,她做序的时候把这本书比喻成一个非常有魅力的、性感的男性身体。但是把一个城市比作人体,我是第一次见到,我觉得非常的智慧。这个书的结构上充满着隐喻。开篇写海洋,海洋是什么呢,海洋大家都知道,它具有哪些力量,它包裹,它吞食,在这个期间的海洋中的人要生存下来,就像阿克罗伊德在书里写的一样,你的命运如此的不确定。所以我个人也是非常喜欢这本书,同时我自己也很喜欢彼得·阿克罗伊德这个人。我把阿克罗伊德的这本书推荐给学语言的人做教材,语言非常漂亮。
这个书的标题,现在翻译成《伦敦传》,但是它的原文是London:TheBiography。这个“the”这个定冠词太值得玩味了,第一是如此的自信,如此的武断,不容其他人再来一个Biography,这就是定本了;另外一个把它的深情都倾注在这个“the”字里面,当然倾注在整个书里面。所以有评论家认为,这是彼得·阿克罗伊德写给伦敦的情书。
主持人:有一位旅居英国的作家叫恺蒂,她说阿克罗伊德写完《伦敦传》之后,立刻心肌梗塞发作了,然后大病了几天,卧床不起。可能说是因为伦敦太巨大,太丰富了,他用这样一种方式去写它,真的是让他元气大伤。既然把伦敦作为一个人体来说,那它一定有性格,其实每个城市都有不同的性格。那么伦敦这个城市,它的性格是怎么样的呢?具有怎么样的特点呢?
钱乘旦:你说说看伦敦什么性格。
刘锋:我说错了,您批评指正。伦敦的这个城市的性格,前一阵中国以及国际上出现灾难的时候,就会搬出当年二战时期的一句口号,“KeepCalmandCarryOn”。我当时把它翻译成什么,“临危不惧,日子照过”。其实这个“keepcalm”按照我们南京话来翻,就是多大个事,日子照过,这就是伦敦。
平时的伦敦是非常紧张,非常虚的。但是当真正危险来临的时候,他们是非常淡定的。就像第二次世界大战,炸弹炸到伦敦的时候,伦敦人还是继续像绅士那样行走,人们照常在工作,甚至卖报的人还在卖报,没有惊慌,没有逃窜。我觉得这是这个城市的基本性格。
钱乘旦:伦敦的性格是什么呢,如果真的要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我的答案是它没有性格。为什么呢?我不知道各位是不是已经翻看过这本书,其实我们翻阅下这本书我们就可以看出来了,它描写了各个不同的侧面,它体现出来的是许多许多不同的性格。我就举一些例子,你看这个伦敦大火,伦敦大火是伦敦历史上一次非常重要的事件,发生在年。伦敦历史上发生过好几次大火,但是年这次大火是被称作“伦敦大火”的大火。这次大火几乎把整个伦敦夷为平地,全部烧光。木头房子全没了,教堂什么的几乎都没有留下来。现在看到的伦敦,包括非常古老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或者圣保罗大教堂,都是大火以后重建的。我们看这本书对这场大火本身是没有什么描述的,它描述的是大火以后,说火刚刚熄灭,余烬还没有全部消失,老百姓已经开始回去了,开始去占地了,就好像圈地,就在那儿搭起草棚子、搭起帐篷来了。当时心里感觉就是谁去抢一块地,那以后这块地可能是你的了。这个描写是非常真实的,他没有说我们伦敦人很伟大,伦敦人很了不起,我们去救灾,没有这些东西,太生动了,老百姓就是这样。
然后我们再看写市场上那些个小贩,卖菜的,卖鱼的,卖肉的,卖花的,说那些卖鱼的商贩满脸的愁容,脸上刻满了风霜。然后是卖肉的或者是卖菜的,说他一脸不屑的表情,对发生在周围的任何事,完全是不屑一顾,甚至是鄙视的眼神。然后又有一个卖什么的小贩,你一看就知道太痛苦了。这就是伦敦,这就伦敦普通老百姓。这把伦敦人,最底层的、最普通的伦敦人给写活了。我们都知道伦敦是英国的首都,英格兰王国的首都,后来又成为英帝国,大英帝国的首都。一般人说伦敦如何如何辉煌,什么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议会、王宫,伦敦塔,伦敦桥,诸如此类,一定把它写得光辉无比。可是这本书写的是普通老百姓,写老百姓日常的生活,他们的悲哀、痛苦、艰难、屈辱,写得太深刻了。你想一本书给一个人写传记,你要写到他的心里面去,写他遭遇的种种不测,给心灵带来的冲击。这样的一部传记才是最吸引人的。无论是写一个伟人,还是写一个渺小的人物,这样的写法给读者带来的冲击力是最大的。
说一个人穿上笔挺的西装,苏格兰的毛绒呢,高大的礼帽,这样去描述一个人,那是一个伪装的东西。很少有写人的传记,能写到人的灵魂里面去的。可是这本书把伦敦当作一个人来写,我最大的体会就是它写到伦敦的灵魂里面,这是怎么写出来的,就是写普通的老百姓,写他们的痛苦,写他们的悲伤,写他们的这种难以名状的艰难。
刘锋:钱老师这番话,使我想起来了狄更斯小说里面的细节,就是马戏团的老板打狗,最后当他落难受到排挤的时候,他闭上眼睛,狗把他的眼睛舔开。我觉得《伦敦传》的确是一本非常了不起的书,我们是做出版的。出版是社会文化风尚的一个记录行为,出版现在还不能谈史,因为太短了,在最近几十年中,一般每十到十二年左右,会有一个出版时代,比如说千年之交就有一个所谓“历史的时代”,我记得那个时候有一本书就叫做《乳房的历史》。为什么有印象呢?是因为我们要做这个选题的时候,社委会非常震惊。《伦敦传》把两个风尚联系在一起,一个就是钱老师刚才解读得的伦敦历史,还有一个就是“传”。
西方认为年或者年是出版业的“传时代”,什么都有传,大概是年,出来一本书叫做ABiographyofCancer,就连癌症都有传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彼得·阿克罗伊德非常了不起,他开创了两个出版的风尚,一个是历史的,一个是传的,就是为万物做传,不止是人。所以从这个意义上,它也应该载入我们出版史。
钱乘旦:刚才提到狄更斯,在座的朋友们没有不知道狄更斯的。我想大多数都读过狄更斯的小说,狄更斯的小说给我们的印象是他表达了那个时代普通英国人的生活状况。他写的都是小人物,比如说偷烟筒的小孩子,普通的卖报小贩、工人等等诸如此类。可是那终究是文学。可是狄更斯的小说人物原形在哪里?就在伦敦的街头,在伦敦的贫民窟,在伦敦妓女成堆的街区。这本书多次提到狄更斯,却没有去写狄更斯的小说,他完全不去说狄更斯在这儿创作了什么书,这些书如何了不起,给伦敦带来了无比的荣耀。他只是说狄更斯每天会走过伦敦桥,每天在伦敦的街区漫步,看见了很多东西。这样一来,我们知道了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其实就来自于这本书里面所描写的那些小人物,他们最简陋的,最卑劣的,最为人所不知的普通生活,这就是狄更斯的创作源泉。狄更斯这位小说家,他正因为和伦敦的底层有如此亲密的接触,才能够创造出那样了不起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
我需要强调的是,这本书描写过的每一个人,无名小贩,无名老百姓,监狱里面没有留下任何姓名的被处死的囚徒,被拷打的囚犯等等,这些人都没有留下姓名。但是这本书所采用的全部是原始材料,全部是真实的故事,完全没有编造的痕迹。每一个人物,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来自于我们所说的史料。所以这不是一部文学作品,当然你们可以把它看作文学作品,但是它确确实实是历史书。因为它所有的描写都来自于真实的史料。我们这样学历史的人,都很难做到这一点,可是这位作者的的确确是一位历史学家,我在这里面看到的全部是真实的历史。
英国有一些非常了不起的历史学家,我不知道在座的朋友们是不是知道有一个叫阿萨·勃里格斯的历史学家,他是做社会史的。我们去看那本书所有的表述,所有的陈述故事或者是其他的文字,全部是有根有据。那是一部典型的历史学著作,《伦敦传》也是一部典型的历史学著作。我仍然要说这里面所有的表述,所有的描写都是有根有据,它是一部历史书,但是它是用文学的方式来写的,它可以被当做文学书来读。
主持人:对,我们在书里看到的是八百多个不同的市民面孔。我们看到的就是路人甲乙丙丁,不会有一个特定的概念。但钱老师说历史上存在过这样一个人,可能每一个人都会被写进历史书,每一个平凡的生命都是组成一个城市的历史元素。那刚刚说到《伦敦传》它不仅是历史学著作,也具有很强的文学性,那我想这个部分我们应该交给刘锋老师来聊一下,就是它的语言风格上有什么样的一个特点,是不是很特别,跟一般枯燥的史料引用有什么区别吗?
刘锋:他把伦敦解剖成这么多个片断,他用一种富有诗性的语言,把这些片断包裹到书里面去了。他实际上用了很多文学的手法。钱老师刚才提到了,他用文学的方式来处理历史,用文学的方式来呈现历史,但是所有的东西他都是真实的。从我们来读的时候,我们可以读出里面的一些象征,我们可以读出一些隐喻,从他的结构上,很多东西跟诗的结构,跟散文诗的结构是非常相象的。所以可能每一个不同的读者来读这个书都会有不同的收获。
主持人:我们都知道,英国是第一个开始工业革命,并且首先完成工业革命的国家,可以说世界上第一个现代化的国家。那么伦敦是不是可以作为它的一个代表,因为这本书里面有一章,叫做“帝国之日”。记得当时上海世博会像蒲公英一样的伦敦馆,其实第一届的世博会就是在伦敦海德公园举办的,年。在十九世纪末,伦敦的地铁和轻轨都已经通了,经济上走在了世界的前列。我想请问一下钱老师是什么样的因素,促使它这么快地进入现代化的进程?
钱乘旦:英国是第一个工业化国家,第一个完成工业革命,第一个发动工业革命,第一个成为一个完整的工业社会。那如果说到英国的工业革命,那我们肯定会去描述水晶宫,在那个时候它是个庞然大物,它采用的钢和玻璃结构,这样的建筑在现在是不足为奇,但是这种建筑在那个时候是从来没有过的。而且极其巨大,水晶宫大体上相当于5个足球场那么大。高度大概22层左右,这在当时是不得了的东西。
可是问题是这本书根本不写水晶宫,也没有工业革命。相反就在工业革命时期,它写了伦敦的雾,充满了文学的遐想,充满了浪漫、神秘的氛围。雾都的名字好听极了,一切都是模模糊糊,似有似无,让文学家们充满了诗意,这本书也提到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专门到伦敦去画雾。我们都知道莫奈画雾是画得最好的,所以他得跑到伦敦去画。莫奈的雾为什么画得那么好,就是因为他在伦敦学会怎么画雾。这个雾是什么?我们现在知道了,就是雾霾,就是霾,就是PM2.5。《伦敦传》写了雾的气味,在每一个伦敦人的鼻子里满是辛辣的味道,可是伦敦人非常自豪地说,全世界只有我们这儿才有这个东西,其他地方都没有,这本书是这么写的。
和工业革命相关的还有什么?还有臭味。伦敦到处是臭味,污水的臭,几百万伦敦人排泄物的臭味。
主持人:排进泰晤士河。
钱乘旦:对,那水是黑的,没有活鱼,全是死鱼。议会大厦就在泰晤士河边上。我说这本书里面写的都是历史,你们可能没有意识,这里面就提到了几句,说这个议会大厦它的窗子原来是贴着玫瑰花的。你们注意看一下,窗子上原来窗户上贴的是玫瑰花,后来慢慢地把这个玫瑰花给去掉了。贴什么呢?就是贴布,把窗子整个封起来。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太臭,议员都受不了了,这是事实。这本书里面就写了这么几句,你们可能是没注意,我一看就明白他在写什么。那议员当时连会都开不下去,臭气熏天,这就是工业革命时期的伦敦。
主持人:这是工业革命的黑历史,可以这么说。
钱乘旦:这就是伦敦的历史。这是真实的历史。然后满街的都是野鸡,到了晚上到处都有,伦敦是一个罪恶之都。那些个道貌岸然,西装笔挺的绅士、贵族、地主、工商主到了晚上就上街了。维多利亚时期的英国是一个道德至上的时期,可是那个时候的伦敦就是这样,这是真实的历史,诸如此类。还有工业革命时期,在垃圾堆里面,整天翻垃圾为生,母女代代相传,从小姑娘诞生一直到死去都待在垃圾堆旁边。整个人生就这样读过,这就是伦敦,就是英国的工业革命。
刘锋:我给钱老师提供个角度,伦敦现在有一个非常好玩的小杂志,很薄,小32开,32页,叫《Smoke》,一个很有文学味的杂志。我问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工作的一个英国朋友,他说那就是伦敦,我小时候住在乡下小时候我妈都不说到伦敦去,都是说到Smoke去。
另外,从浪漫主义时期开始,作家、诗人就对现代化的弊端有所警觉,我觉得应该引起我们的重视。比如说华兹华斯、布莱克就写了这方面的作品。在华兹华斯时代,英国的城市化人口是50%,他就感觉到城市化、现代化给人心灵带来各种各样的疾病,然后通过回归自然来解脱,来寻求这种安慰。所以在伦敦人的追求中,始终有一个田园梦。他们总是希望有一个田园式的东西,包括伦敦奥运会的时候,在开幕式上就把乡村放上去了。
主持人:伦敦奥运会开幕式的第一章节就是田园牧歌风格。
刘锋:对。然后闭幕式是莎士比亚,其实都传达了很多伦敦人的追求。我想起一个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边读到的一个例子,就是伦敦北面有一个大公园,叫汉普特斯西斯公园,其实就是一大片灌木林,卡尔·马克思一家经常在那里散步。历朝历代几百年来,很多人为了保护这片森林,这片荒野式的森林不受侵犯,做出了种种的努力。
最近的一个有名的例子就是的创造者,伊恩·弗莱明。当时有一个荷兰的大开发商,想把那一块地全买下来,他要侵犯这个地方,来搞房地产开发。结果弗莱明就使劲求他,求到最后还是不行,就把他的名字作为一个坏人形象写到里面去了。然后这个开发商把他告到法庭,法庭的裁决说这没什么问题,只是要求弗莱明在小说重版的时候在前面写上书中人物纯属虚构。
钱乘旦:说到现代化,我们需要思考的就是现代化究竟意味着什么,它包含了哪些内容。如果把现代化仅仅看作是GDP,经济的增长,数据的不断地翻新等等,就像我们今天中国所面对的情形,那是绝对不够的。其实这本书,完全没有用所谓的工业化,现代化这样的术语,可是我们可以看得出来,十六世纪、十七世纪、十八世纪乃至于一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伦敦的情况是非常糟糕的。伦敦一直在变,我举个例子,比如说有一节叫“要有光”,伦敦曾经是进入夜晚之后一片漆黑,到处都没有光,黑乎乎的。除了有钱的人、贵族,出门的时候前面有家丁给他举火把开路。其他人是没有光的,可是慢慢地,这光出现了,最早就是火把,然后是油灯,然后是煤气灯,然后出现电灯。到了现在,那就是不夜城,这是一个过程,好几百年。一个城市需要光,不仅是为了方便于市民的夜晚出行,而且也是治安的需要,也是社会治理的需要等等。
刚才说伦敦的臭,不在那个时候的伦敦生活的人,是完全没有体会的,就是臭。治理这个臭得花很大的力气,可这个臭哪儿来的呢?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工业革命造成的。你就要去克服工业革命所带来的这些副作用、副产品。你得花大量的力气,花大笔的金钱去治理这个臭。然后是泰晤士河的污染、伦敦的雾霾。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伦敦,是几百年变化,然后才形成的。这个伦敦我们今天去看了,我们会觉得非常好,好极了,他怎么会这么好呢。但是我们只要回过头去,不用走远,往前走五十年,就不是这样,五十年以前的伦敦大雾还有呢。我们今天说中国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雾霾,北京怎么会变成首毒了,是吧。现代化是一个过程,其实像英国、美国曾经出现过的问题,今天的中国不应该出现。可是我们中国人的脑子转不过来,他非得说我也得去尝试尝试,体会体会。那首毒到底什么味道,其实不应该。为什么会不断地重复别人犯过的错误,这种现象就是因为我们对现代化其实是不理解的。那人家犯的错误你怎么老是跟着去犯,这个问题我们得好好反思。
我们今天看到的伦敦都是很好的。其实今天还有很不好的伦敦,那些很不好的伦敦,如果大家有机会在那儿留学,那是有时间去的。所谓的eastend,就是所谓伦敦的东区,现在正在改造。当然今天很不好的伦敦,它居民的成分可能变了,十九世纪的英国工人阶级的状况已经不是恩格斯写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的那个时代的情况了。可是今天很不好的伦敦,来了一批新的穷人,新的工人阶级,就是加勒比海、印度、巴基斯坦这些前殖民地的移民,他们形成了今天的新的工人阶级。也许他们今天仍然在演绎这本书里面所描绘的几个世纪以前的白人穷人的生活的状况。
主持人:今年的里约奥运会刚刚结束,英国拿到了年以来最好的成绩,排在奖牌榜的第二,超过了中国。年的伦敦奥运会,大家可能还记忆犹新,很有意思的是伦敦奥运会的开幕式,是不是有一种他们自嗨的感觉,都是一些自己的文化符号,似乎他们不是很在意说我们要展现一个特别伟大的国家,特别光辉的两千年的历史,没有这些东西。
钱乘旦:文化自信的问题我觉得是这么来看,英国人从都铎王朝以后的几百年里一直处在一个上升的态势,一直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这个国家从一个完全偏远之地进入了欧洲的舞台中心,然后成了世界大帝国,成了最强国,这当然是孕育了英国人的自信心,毫无疑义。可是关于这样一个自信,我们可能需要从两方面来看,一方面英国的整个历史发展以及它的地理位置,既是欧洲,又不是欧洲。这种地理位置和它的历史发展,让英国人养成一种信念,就是它认为英国是独特的,是特殊的。这样的一种自我特殊性的意识应该是自信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根源,一直到现在,这样的一种英国式特殊的信念依然在英国人的心目中非常坚固。
这就涉及到了我们刚刚看到的一幕大戏,就是英国脱欧,英国脱欧其实是有它的文化根源的,有文化的符号在里面,英国人认为我们是英国不是你们欧洲。英国人从来不把自己说成是欧洲人,你到那儿去会发现非常奇怪的现象,你跟英国人聊天,他们会说他们欧洲人,好像他不是欧洲人,他不在欧洲。这让我们觉得很奇怪,英国人确实是这么认为的。所以脱欧是有这种因素在里面的,再加上他最近这五百年的一个独特的世界地位,更加促成了这种自信心。
但是我们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这样的一个自信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开始被动摇了,开始出问题了。为什么呢?美国文化在向英国渗透,在座如果有朋友在英国生活过比较长的时间,我们会发现原来的英国文化当中已经进入了越来越多的美国元素,英国人现在已经甘愿做美国人的小兄弟了。以前美洲是英国的殖民地,英国人看殖民地时鼻子翘得老高,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们在心灵的深处,英国人完全瞧不起美国人。他一方面带丢掉自己的自信,英国的社会、英国的文化、英国的很多方面,加进了越来越多的美国元素,这是看得见的。可是在他的心灵深处,我们经常会感觉到他看不起美国人,为什么?他们认为美国人没有文化。
刘锋:我再补充一个,跟英国人的文化自信相伴随的,其实还有一个非常好的传统,它也是英国人性格的一部分,那就是怀疑。这种质疑常常令他思考,英国文化和英国社会出了什么问题。一个经典的例子,就是卡梅伦上台的时候说了一句话,我们的社会出现了裂隙,很多民间文学刊物都参与了调查,深入到英国社会各个角落,去调查到底出了什么裂隙,裂隙有多大。调查回来以后放心了,跟十年前做比较,我们的社会实际上是更好了。另外BBC做过两次乔叟的《坎特伯雷故事集》,最近一次的纪录片是五集,全方位地反映英国的问题,思考得非常深。我觉得一个文化能够自觉地做这些事是好的,为他的自信作为一个很好的反面支撑,而不是盲目的自信。
主持人:好,对于现场还没有去过伦敦的朋友,如果让两位老师推荐,那伦敦最值得看的一个路线可能是什么?
刘锋:这很难说,因为个人口味不一样。伦敦以前出过一本书,叫作《漫步文学伦敦》。伦敦有个好处,如果你有兴趣,你查这书,几点几分,比如说什么样的一个专家在哪个地方等你,你就跟着他一起,探访狄更斯线路或者其他线路。你走着走着,不经意抬头看看蓝色的标牌,你就注意到威尔斯在这儿住过,那儿又是济慈的故居。其实伦敦不需要设计特别的线路,你漫步在大街小巷,包括弄堂里,你抬起头来,就会有惊喜的发现。
比如说刚才讲的济慈,我那次去中国大使馆,中国大使馆的文化处是一个非常好的历史建筑,出来以后天色还有点早,我就感觉到这个地方不一样,就把iPadmini拿出来一看,果然有济慈故居,我走进去看到一棵几百年的白杉树倒在地上,像囚笼一样的。还有一次我住在伦敦,第二天早上我起来一看,旁边就是《彼得·潘》作者巴里的故居。孩子们太喜欢他了,于是他为了给孩子们一个惊喜,找到当时的一个雕塑家,打算在海德公园立一个彼得潘的的雕像,但是又不能让人家知道,于是就晚上十二点以后两个人找了一帮人帮忙竖起来,第二天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这样的公园里,不可以有活着的艺术家设置雕像。最后英国议会来裁决将它保留在这里,也是为了孩子们,而且这个园林是皇家园林。这件事情使这个作家非常出名,医院就来找他,你捐赠吧,他说我不捐赠,我给你们捐赠《彼得·潘》的版权。他这个行为改变了版权法,因为当版权保护期过了,医院打了场官司,胜诉了,就永久地享有《彼得·潘》的版权。然而记者采访说你们的版税收入是多少,医生说作者生前在遗嘱里嘱咐我们,永远不得公布具体数额。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们,这是我们一百多年历史上获得的最大一笔捐赠。所以这样一些东西,我们觉得非常有意思,看你喜欢什么,你自己去发现,不设计线路。
钱乘旦:不同的兴趣,他会对伦敦有不同的感觉,会去寻找他所希望看到的东西。比如说这本书里面他提到有一个地方,这里有专门的一节,它中文叫克拉肯维尔绿地。我说我们学历史的人看这本书感觉非常不同,这里面写到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都是英国历史上的非常著名的事件和人物,你们应该看不出来。
比如说圣殿骑士团在英国的总部曾经在那儿,比如说亨利八世宗教改革以后,受迫害的天主教徒大量地搬到那个地方去,因为那个地方不受伦敦市政府的管辖,是一个三不管的地方,他们逃到那儿去躲避迫害。比如说英国革命时期的非常激进的清教徒,什么震颤派,第五王国派等等,都跑到那儿去,试图躲避政治迫害。比如说威尔克斯和自由,这个在英国近代史上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居然就发生在那儿。比如说戈登暴乱,那个地方是一个中心,比如说年农民起义,这是英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农民大起义,但其实在我们中国人看来,只是瞎闹,完全没有起义的意思,但是确实是英国历史上唯一一次农民大起。再比如说宪章运动,经常跑到那儿去开群众集会,这节里面写的每一件事都是英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
这个我们稍微多说两句,我们中国人有这样的能力为哪个地方写传吗。
主持人:北京?
钱乘旦:为北京写传?为南京写传?有这样的能力吗?所以中国的学术界确确实实还需要好好地努力,我们期待着哪一天有一本近似于《伦敦传》的中国城市传记,那也是我们中国学术界的一大盛事。
主持人:那我们最后钱老师还给中国学术界提出了很高这么一个期许,真的非常感谢,今天的沙龙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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