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父亲
父亲去世快二十年了。年春末的一天,医院中耳炎手术后的第二天上午,小妹带母亲从老家下来看我,刚在我床边坐定,家里就打来电话,说父亲去世了。原来父亲是在另一个窑洞睡着的,母亲走得早,也就没去看他;待到侄女做好早饭去叫他时,父亲已经没有呼吸了。放下电话,我脑子一片空白,又怕母亲知道后接受不了,就叫小妹把她带到楼下花园。然后我拔掉手上的吊瓶针头,给单位打电话要来车,就跟母亲一起回老家。处理完丧事,我又接着住院。现在想来,那段时间真是祸不单行,忙乱之极。
父亲就这样匆匆地走了。母亲说,前一天晚上给他说过要来咸阳看我的。父亲是知道的,但没说话。睡前一切都好好的,没有任何异兆。不过我知道,三年前父亲患了脑血栓,瘫痪半年多,后来恢复得靠木杖基本可以自理。但一直讷讷的,本来不大言语的他基本就不说话了。几年来他一直靠药物维持,我知道这个病是不可逆转的,但没想到会走得这么突然。
(六十年前全村福照片,中排右起第四为父亲)
说起来,父亲这一生还是蛮曲折的。他是年生在鄂西农村的,正赶上民国十八年大年馑,可谓生不逢时。大约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因为祖父在乡公所任职时得罪了人,父亲便随祖父母逃亡到陕西。在这儿先是务农,后来被国军拉壮丁,又很快被共军俘获,变成彭德怀独七团一名战士。解放后精兵减员,父亲复员回家,两三年后返回鄂西老家与母亲成婚。不久又遇上六十年代初大饥荒,同母亲一起逃回到陕西。此后,一直生活在淳化县东南端一个叫做高家河的小山村里,直到去世后葬在北山黄土高坡上。
跟母亲的挣扎、拼搏相比,父亲这一辈子却是默默的、被动的。幼时随祖父来陕西是被动的,拉壮丁是被动的,被共军俘获是被动的,精简复员是被动的,尤其是跟母亲结婚后直到去世,始终是母亲在主持家事,父亲就像一头只顾拉车的牛,默默地却是奋力地走在既定的道上。他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似乎没有自主过一天。
(六十年代另一张全家福)
究其原因,这当然源于父亲的老实。祖父是个读书人,一辈子不知稼穑。父亲又是长子,人常说,出头的椽先烂,他从小就知道吃苦、干活。后来跟母亲过日子,起初也吵架,也想自主一回,不过每次都发现母亲是对的,后来也就习惯了不思考。因此我一直认为,父亲之所以老实,主要还是母亲没有给他用武之地。
同时我发现,老实人也是有区别的,一种是爱说话但不会说话、脾气超好的,一种是不爱说话又不好好说话、生蹭冷倔的。父亲就属于后一种。总记得母亲给我们讲父亲婚后在湖北老家吆喝牛犁田的情景。他用此前在陕西犁田时使唤牛的语言来吆喝湖北的牛,陕西这儿让牛前进时喊“得求!得求!”而湖北那边则喊“噢走!噢走!”这样湖北牛肯定不听话,父亲就跟牛杠上了,使劲用鞭子抽牠。母亲笑着说,人家犁田是两头牛,父亲犁田是三头牛。
(早年做豆腐的石磨、揉豆浆的木板和烧豆浆的大铁锅)
相对于牛,父亲对我们要好得多,家里孩子多,父亲基本不管教,既不会跟我们和言悦色、语重心长地摆事实讲道理,但也很少吼我们,总是显得漠漠的样子。譬如我们小时吃饭筷子掉地上,母亲让父亲帮忙捡起来,父亲就会说:“自己捡!”,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在他跟前用脚踢着桌腿玩,父亲教育我的方式就是用脚踢我。后来我工作放假每次回家叫他时,他只“嗯”一声,再不多说话;离开时我说“走呀”,他也只“嗯”一声,常常连头都不转,总是母亲送我。即使在他晚年得病住院时脾气也一点不变,几次孙子给他喂饭,他嫌喂不好,边吃饭边训斥,样子很滑稽。因为父亲的倔,我们有事总是愿意跟母亲谈,久而久之成了习惯,自然也就疏远了父亲。
父亲是冷倔的,但却是善良的。这主要表现在对待孩子方面。父亲招赘进门时,母亲已有三子一女,加上后来的我,总共五个孩子。父亲对我们都一样,看不出有亲疏之分,也从来没听见父亲抱怨过养活孩子辛苦之类的话,更没见过他动手打过几位兄姊,甚至也很少骂过。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按说会多一些照顾,但我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关爱。记得有一年冬季,他带我到山上割柴,给我捆了好大一捆,重得我背都背不动,加上下雪路滑,以致扭伤了我的脚,最后还是大姐帮我把柴抬回家的。只有一次让我感到意外,那是我高中毕业后才回到农村,有天晚上我一个人拉着架子车,去五里外的镇上磨面。回来时已是半夜,快走到一个叫大雁窝的地方,平时常听说这里闹鬼,正在我毛骨悚然时,影影糊糊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人,听见咳嗽一声,才知道是父亲来接我。这是唯一一次让我感动的事。
(当年逃荒父亲担过八个月大的作者与两岁大女儿的那副竹编箩筐)
父亲更是勤劳的,特别能吃苦。有一件事每想起来都叫我热泪盈眶。听母亲说,当年逃难来陕西时,是父亲用箩筐一头担着两岁的姐姐,一头担着只有八个月大的我一路走过来的。很难想象,上千里路,半个月行程,翻越包括秦岭在内的无数大山,过川涉水,风餐露宿,晴雨不定,这需要怎样的苦力和小心翼翼啊!到了陕西后,初来没有户口,属黑户,不能在生产队劳动分粮,父亲就做豆腐换粮食养家糊口。每天后半夜起床做豆腐,一切都是手工的,上百斤的石磨,用手转着拐豆瓣,揉豆浆,压豆饼,天亮就担上两筐新做的豆腐去卖,走村串巷。那时正赶上村西边修大坝民工多,父亲后半天回来,又同母亲跑到十几里路外的沿村咀担木柿回来烘熟卖。这样一直干到正式入社。入社以后,家里孩子多,父亲是主要劳力,起早贪晚,没明没夜,常常是丢下这件是那件,都是干不完的活。仔细想来,父亲这一辈子一刻都没闲着,小时因为祖父不会种庄稼,父亲很早就开始劳作;后来孩子多,他更是闲不下;等到老了,可以闲一下的时候,却得了病。他这一辈子,真是忙啊!
父亲走了,走得这样无声无息,这样突然。听三兄说,等他把门撬开时,是看见父亲平躺在被窝里的,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就像睡着了一样。如同他活着时的沉默寡言,父亲一声不吭地走了,而且是永远的走了!也许平常我们多不在意他的在与不在,但当他突然不在其实是永远逝去了的时候,我一下子感到身后一个巨大的无法弥补的空洞!尤其是我做了父亲之后,常常反省自己,更感到对父亲有着太多的亏欠,甚至是误解。父亲是冷倔的,但他是善良的,勤劳的,甚至是有大爱的。他克勤克俭,任劳任怨,默默地,为家庭、为儿女实实在在地奉献了一辈子。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一点也不冷倔,他对这个家是负责的。所谓陌生,只不过是我们做儿女的一种因内疚而自嘲罢了。我是愧对父亲的!父亲一生没有离开过大山,没有享过一天清福。我初工作的时候条件差,等到稍微好些的时候他却得了病。父亲是吸烟的,我却固执地认为吸烟有害健康,从来没有给他买过烟。父亲又是喜欢吃肉的,但后来得了病,医生不让吃肉,我就给他做鱼汤,而父亲本来就不喜欢吃鱼,每逢喝鱼汤时总愁闷着脸,带喝不喝的。尤其是得病后那几年,他常拄着根长木杖,靠在路边的麦草垛上张望着,他在想些什么呢?父亲是老实的,但再老实的人也是有想法,有需求,有判断的。父亲一辈子没有给我提过任何要求,我每次回家,买的东西也总是交给母亲,有事跟母亲说得多,跟父亲交流得很少,父亲会对我怎么看呢?我常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来到世上这一遭总应该有点声音留点影子才是,但父亲却是悄无声息的!人间的甘甜有十分他没有尝到我一分,人间的痛苦有三分他却为我们付出了十分!都说养儿能防老,可我为父亲都做了些什么呢!
(父亲到山下担水使用过的大木桶)
近些年来,我总会梦见父亲:我用车子载着他来咸阳,吃一碗他最喜欢的麻辣汤饺,然后找他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或者去西安回民街,来一碗同盛祥的羊肉泡馍,再带他去秦岭,让他指认当年走过的羊肠小路。梦醒之时,唯见窗外路灯瑟瑟,树影幢幢,方知阴阳两隔,一切都枉然,唯有泪两行……
.5.20
于半水居
作者:林长宇,男,早年毕业于延安大学,现为咸阳某中学语文教师。工作之余,喜忙别人之闲:读书、思考、找废墟和看博物馆。少有梦想,但求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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